18 世纪中叶,清高宗乾隆是亚洲国际政治舞台上的头条人物。头条人物的御用摄影记者兼修图师是意大利传教士郎世宁,而首席文字记者是乾隆本人。
乾隆自我报道的新闻体例是他那烂出境界的打油诗,选取其中一首以飨读者:
冞入伊犁靖陆梁,鲸鲕惩逆武维扬。
已看颉利成生虏,又报洛那归职方。
致马本非如武帝,闭关未得学萧王。
更欣原缚渠魁献,载戢干戈日月光。
这首诗写于乾隆丁丑年(1757)7 月,翻成白话文:
我天朝大军深入西域追剿反贼,所向披靡,捷报频传。我不学汉武为得良马而兴师动众,也不学光武无力靖边而闭关自守。更欣喜的是,富有正义感的边关群众倾力协助天朝大军,即将彻底剿灭反贼,边关又要迎来日月重光的祥和气象。
郎世宁绘天朝大军征战场景
为这首诗加几个关键的注:诗中的反贼是漠西厄鲁特蒙古准格尔部亲王阿睦尔撒纳,他干的坏事是于 1755 年唆使族人起兵反清,袭击伊犁军台。而富有正义感的边关群众是指位于准格尔部西北的哈萨克左部(中玉兹)。1757 年 6 月,他们在天朝雄师的兵锋威逼下毅然弃暗投明,与大清签订《阿亚古兹协议》,商定共同对付窜入哈萨克草原的准噶尔残部。而且,其头领阿布赉汗上书大清以表臣服:臣愿率哈萨克全部归于鸿化,永为中国臣仆。伏惟中国大皇帝睿鉴,谨遣头目七人,乃随役共十一人,赉捧表文,恭请万安,并敬备马匹进献。
郎世宁,《哈萨克贡马图》(局部) ,1757年,法国吉美博物馆藏
平准格尔部,是乾隆爷“十全武功”之一,此等伟业的搭售商品是阿布赉汗率部归附。这一切的象征性举措,就是阿布赉汗遣使进献马匹。
当然,乾隆写这首诗的时候,进献马匹的阿布赉汗使节刚刚出门,他们抵达承德避暑山庄、瞻仰中国大皇帝尊容的时间是两个月后,即 1757 年 9 月。他们得到了乾隆的盛情款待,赐宴、观灯、令随围猎……就此,乾隆也用打油诗一一做了报道。不过,文字再霸气也不如图片讨巧。
关于哈萨克人的承德之行,最佳报道属于郎世宁,他画的《哈萨克贡马图》可以拿那个年代的普利策新闻奖。这是一幅中西合璧的视觉长卷,线条和着色是国画手法,透视与光效则是油画技巧。画面之上,岩石、树木、青苔,错落布局。三位哈萨克使节,各牵一匹古称汗血马的大宛骏马,一白一花一枣红,皆身姿雍容、骨骼健硕、毛色鲜亮,为首使节俯拜在地。乾隆爷背靠屏风,悠然坐在圈椅上,双足踏于梨花脚凳,面容镇静、和善,却不失威仪。
郎世宁《哈萨克贡马图》(局部)
人类最高贵的征服,就是征服了这豪迈而剽悍的动物——马。作为马背上的民族,哈萨克人自是高贵万分,而他们的内属投诚,则将乾隆爷的高贵烘托到了云端。圣帝怀抚、边民归附的和美一幕,生动呈现于郎世宁的笔端。
在这生动画卷的背后,藏着一个关乎 18 世纪西域边疆史的重大事件。其中,有反贼阿睦尔撒纳割据自立的野心,中原帝王乾隆维护国家统一的决心,亦有哈萨克阿布赉汗审时度势、待价而沽的机变之心。有必要指出的是,在头条人物乾隆经略西域的大手笔中,阿布赉汗是重要的故事推动力。简单梳理一下那段信息稍显零乱的历史——
哈萨克与准噶尔为世仇,多有战事,持续 200 多年。但到了阿布赉汗主政哈萨克左部时期,两部因利而交好,互为姻亲。准噶尔亲王阿睦尔撒纳起兵反清之初,阿布赉汗曾派兵助虐。未曾想,成兖札布和兆惠等人率领的平叛大军势如破竹,打得阿睦尔撒纳丢盔弃甲,逃入阿布赉汗的地界。在强弱胜败一目了然的局面下,阿布赉汗幡然醒悟,想起了准噶尔的暴虐无道、残忍嗜杀,以及曾对哈萨克的欺辱压迫…
于是,就有了签降书递顺表遣使节献骏马等一系列可以入画的脚本。应该说,阿布赉汗是明智的,他的演出也是成功的。虽然阿布赉汗本人的形象并没有入郎世宁的画,但在当今的哈萨克斯坦他却是无处不在的存在。哈萨克斯坦官修历史,送给阿布赉汗一堆高品质的头衔:民族之父、国家的统一者、政治家、军事家、外交家。
平心而论,外交家才是最符合他身份和作为的定义。所谓外交,无非借力打力、左右逢源,譬如为了保全哈萨克族,他不惜对曾经的盟友阿睦尔撒纳下手,并接受乾隆的册封。也正是为了保全哈萨克族,他在接受乾隆册封的同时,与沙俄保持友好交往,互通有无。
互通有无中,最重要的“商品”恰恰是反贼阿睦尔撒纳。
《阿亚古兹协议》签订后,哈萨克与大清携手围剿准噶尔残部。可在实际操作中阿布赉汗却对阿睦尔撒纳网开一面,放他越境投俄。
沙俄女沙皇伊丽莎白·彼得罗芙娜册封阿睦尔撒纳为厄鲁特蒙古的大汗,并助他在额尔齐斯河与斋桑湖之间修建要塞,以御清军。阿睦尔撒纳寄居境外、骚扰境内的格局眼看就要形成,但他身体不争气,染上了天花,1757 年 9 月病死在俄罗斯的秋明。对对表,阿睦尔撒纳咽气时,阿布赉汗的使节应该抵达了承德,献马大戏即将或许正在上演。于乾隆爷,这是最高贵的征服;于阿布赉汗,这是最精巧的设计。
大宛天马并不知道,自己在郎世宁笔下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。它们更不知道的是,郎世宁的画笔在勾勒它们矫健形象的时候,并未忠实于自己所见。事实上,阿布赉汗进贡的马是两匹而非三匹,一白一花一枣红三匹,哪一匹是郎世宁放到图上去的,只有意大利传教士自己知道。
本文摘选自杨健《画外因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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